李成战已经在马桶前面站了五分钟,他尿不出来。
四个小时前分手八年的前女友发过来一条消息,起初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是一份婚礼邀请函。
五点了,时间还很早,可是李成战睡不着了,倒不是为了前女友,因为他使劲搜刮记忆也拼不出来一张完整的脸,情绪还没来得及开场就因为演员缺席而闭幕。思想找不到歇脚的地方,李成战只好从床上起来用身体活动分散注意力。
(资料图)
马桶上摞了一叠书,李成战从标题看到出版社名称,他还没尿出来。这样的状况已经出现了太多次,最开始是去年,李成战三十九岁生日那天,胃里的酒精发酵了一晚上让他拖着宿醉的身子在马桶前站了几分钟也尿不出来。
他想起来过年回老家的时候,父亲躺在床上,尿盆就放在他旁边,那是母亲照顾他的工具。李成战有点怕了,但他拒绝看医生,医生的建议和工作需求刚好相反,他不想当一个健康的穷人。手上这份工作他做了十五年,跳了三次槽,工资涨了十倍,失了两次恋。
第一次恋爱发生在李成战刚工作两年的时候,对方是初入公司的新人,社会经验发出地光芒让他像只萤火虫,李成战用力在她面前抖落羽毛,寻求保护的雏鸡立刻找到了安乐窝。那时候李成战还没意识到,他的升职永远赶不上对方的欲望,长大的小鸡在找到雄鹰之后只会扑腾着翅膀寻求更强者庇护。第二次他学会了,那是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他没觉得自己“而立”了,只是觉得可以找个人结婚了,因为他厌倦了外卖。他给自己找了一个会做饭的女朋友,交往三个月后对方搬到了他家。
在吃了一年半的热饭之后,对方在一个停电的早晨提出了结婚的建议,一阵冷汗从李成战毛孔里喷出来。结婚两个字在他脑海中铺成满屏画面,几十年不变的床伴、每天早上寡淡的白粥、阴暗的停车场以及对面车里坐着的同龄陌生男人。
“再说吧。”李成战头也不抬的把这三个字扔到粥碗里。下班之后,女朋友已经把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连人带物全带走了,李成战扫了一眼屋里,真是个好姑娘,走之前也没忘把家里打扫一遍。他伸了个懒腰,外套也没脱就倒进沙发里,不被束缚的感觉他再次拥有了。
李成战给自己点了一份外卖,倒也不是饿,是他要收拾东西,吃完外卖他就把女朋友留在卫生间里的遗物连着垃圾一起扔了。对方什么意思他清楚,但陪人演戏是谈恋爱的状态,他现在只想单身。
在上班路上被堵了半个小时之后,李成战突然被鸣笛声叫起来一些记忆。前女友早上好像给他发了条消息,打开手机再次确认一遍,确实有一条消息,内容他也记得,她要结婚了。红灯留给李成战的思考时间并不多,在他还没有决定该给多少份子钱的时候,车流开始了又一次蠕动。
没有热粥的日子里李成战总会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里买一杯冰美式,一开始是学这栋写字楼里的其他人,后来这也变成他的习惯,和买奢侈品装扮自己一样,这是一种养成模式,不是兴趣选择。
“确定美式要加冰吗?”这是李成战第一次从对面听来反问句,他把视线从手机挪到人脸上,点点头。
“今天降温了呀。”对面依旧不依不饶。经她提醒后李成战才发现,今天确实比昨天冷了许多,天气总是选择在夜晚换班,让人类捉不到踪影。
“改成热的吧。”
看着聊天界面上好友通过申请的消息,李成战有点不知所措。或许是太冷了,大脑被冷气冰冻了思考的通道,又或许是他没想到自己在四十岁的时候收到的第一句生日快乐会来自咖啡店的收银员,虽然对方解释说这是在他的会员资料上看到的,但是李成战还是没能忍住,转身走了几步之后他又返回原处问女生要了微信。害羞从空气转到女生的脸上呈现出渐变的淡粉色,在后续顾客的催促中女生以个位数的形式把微信号从嘴里挨个挤出。
“婚礼没时间去,但是红包一定送到。”在收到消息十二个小时之后,李成战把这条回复发给了前女友。他渴了,想喝一杯美式,热的。
“你今晚几点下班?”在确定周围没有同事的情况下,李成战借着买咖啡的间隙给自己找到了晚上可以一起打发时间的伴侣。除了不给自己留有幻想外,李成战还从上一段恋情中学会了不能给别人留有幻想,幻想的延伸总是朝着不可控蔓延,他讨厌所有的不可控。
从一开始他就和坐在他对面的姑娘坦诚了:“我在楼上开好房了。”
这句话显然超出了她的想象空间,她以为自己穿着裙子在盛夏漫步,李成战一句话就把她空降到北极,她被冰雪冻在原地失去一切机能。
“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了,她紧盯着李成战的眼睛希望对方不要看破自己的虚张声势。她不会告诉他的,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就拒绝了知道她名字的机会。郝雨这两个字永远也不会以正确的顺序组合出现在他耳中。
李成战没有说服郝雨,他不知道,郝雨正在心里悄悄说服自己。她已经成年了,作为二十岁的大学生,她甚至满足了法定结婚的规定年龄,她可以跟他上床,这没什么,虽然这和她幻想的开场不太一样。
她总希望这个每天来买冰美式的男人可以多看自己一眼,为此,她逃掉了每天上午第一节的早课。咖啡店的同事劝她不要为了兼职把自己搞得太辛苦,她没告诉任何人,自己每天都在等着一个人的搭讪。他已经四十岁了,在每一个他低着头进店低着头出门的早晨,她总会暗暗地骂一句“老男人”,然后在下一个早晨继续填满信心。
今天是李成战发现郝雨的第一天,是郝雨关注李成战的第一百四十五天。这不是一个浪漫的故事,郝雨从开篇就知道,没有一个爱情小说的男主角年龄是女主角的两倍,这听起来更像是手机界面上一天推送好几条的社会新闻。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喜欢上这个陌生人了,她去看书,查资料,渴望从任何一个相似的例子中抓住逃生的绳索,结果在大范围的搜查之后,她只发现世上没有任何两份可以称之为“相似”的情感。
她更倾向于把喜欢他解释为喜欢自己。伸手接咖啡的时候脖颈上露出一小块新鲜吻痕,这样的出场方式把李成战拉进了郝雨观察人类的样本中,之后的出场虽不如第一次惊艳,但总保持着锦衣夜行的个人特色,把一条透明引线郝雨心里扯出来。
虽然香水味和口味在每个早晨都会自动进行复制粘贴,但郝雨喜欢揪出李成战身上暂时休眠的反叛分子。她猜测他把每一个选择咖啡的时间都放在了选择床伴上,上周的吻痕和这周的吻痕不是同一片嘴唇种下的。
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好奇心永远不会止步,这是郝雨已知的情况。在好奇心和窥探欲相继扎根发芽的同时情感也会在阴影中结成一派,这是郝雨未知的情况。往往是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坐过了站,上课进错了教室,突然想喝冰美式的时候,这些交错出现的时刻在脑子里援引例证打印出每一份关于想念的思想证明。
她应该做好准备的,她不过是被他划进了可选择的床伴样本。她不准备走了,因为他也没走,她害怕自己太过唐突的离局会切断两个人的联系,至少当下,他对她是有渴望的,这让她感到安心。
没有人提前退出的饭局只会上演追加场,李成战喜欢速战速决,房间和餐厅隔了十层楼,他连酒店大门都不用出。房间是下午预定的,那时候他刚约了晚饭,他从来没想过对方会拒绝他,至少在以前,他从未被拒绝过。
准确的说,他也是被人带着上路的,具体是什么时候他也忘了,只记得那是一个感情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期,一个女孩子飞坠到他脚下,渴望一次相融。这和外卖没什么区别,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决定。之后的一切都开始顺理成章起来,床伴的数量跟着工作经验一起累积,他把身体和钱包都照顾得很好。
郝雨没有钱包,她只有身体。刚上大学的时候一个被香水浸泡过的学姐教她怎样蜻蜓点水的问男朋友要礼物,失去处女之身的第一晚室友问她男朋友给她什么回报,偶尔回家时她总能听出母亲挂在嘴上的穷地方是她男朋友家乡。物质和身体的高度挂钩激起她的贩卖欲,她的青春似乎可以用来交换,她选择把身体面向中年人,那些青春已经流出手心的人。在每一次的交易行为中,郝雨都在猜想母亲会满意自己的定价吗?
李成战洗澡去了,她靠在墙边想要不要提钱的事情,她不敢坐床上,否则他出来后顺势把她推倒了,她会失去开口得机会。这家酒店她来过好几次了,中等偏上的酒店是这些中年男人的最爱,他们喜欢一切可以让他们和二十岁的男生区别开的东西。人均一千的餐厅,五星以上的酒店,哪怕在床上他们也会更用力地卖弄自己这么多年来学到的技巧。
李成战从卫生间出来了,郝雨还没整理好字词间的排列顺序。
“不洗吗?”李成战围了条毛巾走过来坐到床边,现在是已经九点了,他希望十一点之前就结束,毕竟太晚睡觉明天上班会没精神。
“这就去。”
郝雨贴着墙从他的视线里挪到了卫生间,她说不出口。虽然有许多男人会在第一次之后选择继续跟她交易,但这次她怕了。她害怕李成战不明白她的等待和期盼,只把她当成一个定价商品,今天晚上她不想再次成为货架上被固定的货物,她只想跳进他的购物袋里。
她渴望成为一个专业的情人。她一边吹头发一边回忆那些男人在她身上留下过的印记,反复调换亲吻和抚摸的顺序,在耳朵和脖颈中犹豫不决。
李成战想走了,在床上躺了十几分钟,空调把酒精带上头的热情全吹跑了,他意识到这个女生在公司楼下上班,或许她会缠上他。私生活和工作是两条永恒的平行线,他一直控制得当。
他看过太多冲进家里试图赶走母亲的女人,那些父亲在工作时沾染上的,渴望把一个假装脆弱的男性从婚姻中拯救出来的无知者,母亲从未应战过,她知道父亲离不开她,她是父亲生活上的母亲。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过了几十年,父亲终于被粘在床上,是母亲在照顾他。
他还没有拥有自己的母亲,只能时刻注意清理身边的灰尘。
“睡吧,我困了。”郝雨一出来他就立刻下了命令。
连着逃了两天的早课,在收银台站了十个小时,郝雨想不透李成战为什么没碰她,也始终没再遇到他。她不知道,在她脑子里百转千回发展剧情的时候,李成战脑子里只有缩水的年终奖。
纸媒早就没落了。从中文系毕业的第一天起李成战就知道他要面临转行的现状,大学四年积累下来的写作水平只能让他在三四线出版社当一个校对,这不是他想要的。高中时候他是小镇里最用功的学生,对大城市的向往在一次跟团游之后注射进他的血液里,夜晚的霓虹灯和女人们紧贴皮肤的珠宝是他的灯塔,拿了毕业证的第二天他就扎进了时尚杂志的办公室里。
职场晋升的办法除了跳槽就是上司离职,李成战幸运的集合了所有优势,在旧主编厌倦了杂志的风向之后李成战兴奋的接过舵盘成了这层楼人人弯腰问好的主编。他是名利场里最长命的人,带着筹码上场,出手阔绰,严苛守则。
这次不怪他,公司当然知道,但需要一个人来承担责任,这个人只能是他。封面摄影师被抢走意味着失去眼睛,没有人会买一本没有神韵的杂志。李成战没有时间指责摄影师为什么背信弃义忘记是谁把他从快门堆里拉出来拍封面的,他必须立刻冲到他家里问他想要什么,只要条件没有触及谈判底线。
“打电话联系别人吧。”
“好。”助理不敢多问,一直等着李成战那边继续下命令。
“以后他的东西不准出现在任何一个页面里。”李成战恨不得在他家里就破口大骂,但他知道对方已经猜到结果了。个人英雄主义,一个小人还妄想做英雄,与其缩着身子往崖底跳还不如踏实跪在羊毛毯上当忠仆。
李成战永远不会成为谁的好朋友,所以他不会在对面那个摄影师眼睛泛红的时候贴心的递上一张纸巾。他理应为自己的愚蠢忏悔,他在这一行干了这么多年,却被一个小女生抓住了把柄,他本该用钱来买单,却误以为自己被艺术选上了,他以为自己是去做爱情的追随者殊不知是名利的殉葬者。李成战要让他知道破坏规则的下场,他已经上了赌桌,就算弃牌出局也休想全身而退。
“今晚九点,老地方见。”
小时候嗓子发炎,别的同学好心把药递给李成战,他偷偷扔掉之后跑到校门口吃一碗最辣的麻辣烫。以毒攻毒是他习惯的解决方式,身体的承受能力会在外界刺激下逐渐增强,生活给他这样的反馈,他愈加相信这点。
他想睡个年轻的,以前他没这个需求,年龄对他来说不是必须的,他只需要对方是一个懂得游戏规则的人,短暂的时间内他只能想到郝雨。或许她也懂,毕竟她是个女人。一个懂得忍耐的女人,在他消失过后并未再追问下去,他想她或许也是个行家。
李成战坐在床上酝酿着该怎么去折断她的幻想。她一定把这当成戏剧的开场,一个情节转折,一次失而复得。他期待看她眼睛里一直闪烁的星光一瞬间脱落的样子,微弱的光芒不会吸引关注,只会吞噬自我,李成战帮她撕开了茧。
门铃打断了李成战的构想,在开门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郝雨在努力装扮出成年人的样子。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个用力发光的萤火虫,他感到自己被羞辱了,那么弱小脆弱的一面竟然会以镜面的方式投射在另一个对他心仪的人身上。他一把拽住郝雨的胳膊把她拖进了房间,她还来不及反应,脚上新踩的高跟鞋让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他所有的构想在这一刻被折断。
就算真的做错事,只要不道歉,对方就没办法指责你。这是李成战小时候父亲教他的,李成战依稀记得那是外面那些穿着紧身裙的女人来过家之后,母亲照旧收拾屋子准备饭菜,父亲躲在房间里告诉他不要试图保护女人,因为她们比男人更懂得渡劫。父亲忽略了一点,母亲的屈辱在几十年里被捶进脊骨,在他卧床不起之后被以同样的剂量和速度敲打回复,愤怒永远不会消失,只会伺机出动。
不只是因为自己让她摔了一跤,更重要的是,他仿佛需要道歉,这是李成战最想逃避的事情。他站在一旁希望她快点说一句自己没事,如果需要他扶一下她才能站起来的话他也会毫不吝啬的借给她手臂,但是现在她一只手扶着地,一只手放在脚腕上,让他不知道该牵哪只手。
郝雨恨自己为什么选了这双高跟鞋,这是一个客人送给她的,那人夸赞她有一双引人犯罪的脚,他轻轻把鞋子丢到她面前,告诉她下次来穿着。郝雨把鞋收下了,把客人删了,她的善良从来不是主动的,她更希望自己是个有体温的充气娃娃,博爱但机械。往体内注入血液是漫长的连续动作,李成战只提供目标,郝雨是操作者。她不能让自己再辜负一次开场。
“你休息吧,我先走了。”李成战犹豫了许久还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只能把房间留给郝雨。
“不要。”郝雨听到失败开始击鼓,她来不及起身,脚腕上的手立刻转移到李成战胳膊上。
肉体的疼痛被恐惧吞噬,郝雨恨不得把自己扒干净扑进他怀里。她慢慢起身,两只手圈住李成战的脖子,闭上眼睛把嘴唇凑了上去。
从进门到现在,一切都脱离郝雨的想象,粗暴的开场,索然的床戏。她不该对李成战有过多期待,他已经四十岁了,唯一的经验优势在郝雨身上并没有起任何作用,他的努力显得过于卖弄。出门再删吧,郝雨计算着。
李成战预感到她的年轻是在她洗漱之后,被化妆品盖住的原来是一个孩子的脸。他突然害怕自己睡了一个未成年,可承受不住答案的问题又不能随意抛出,李成战只能到卫生间收拾干净再悄然离开。
酒店的卫生间总是铺满华灯,李成战喜欢在卫生间做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沉醉于此。但那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情,现在的卫生间是他放空休息的地方,床上是谁他从来都不在乎,模糊的五官在第二天就无法原样拼组。
李成战站在马桶前等着尿液流出,闭上眼睛那一刻突然想到郝雨躺在床上看他的眼神,李成战吓得抖了个激灵,十分钟过去了,他还是没尿出来。刚刚应该让她背过身的,李成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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