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亚湘
他摩抚光头的手突然停下来,两眼怔怔地盯着我,说,还能少些吗?我没有犹豫,立刻给了底价,说,一万二千八,不能再少了!早上门一开,他就来了。为了少个几百千把元,磨磨蹭蹭半晌,自带光环的头顶被摸得乌亮乌亮。怎么可能?摸爬滚打,久经沙场,我心里有数,和这种爱磨叽的人谈生意,只要把价格死死咬住,生意准成!
见我态度坚决,他没再啰唆,从沙发上弹起来,反手一扬,说,算了,我还要去做核酸。打了四千元预付款后,他说,下周给我安装到位,可以吗?我随即起身,脸上堆着笑,说,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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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顺利,这单能赚个六千多。蚊子也有肉,不能大快朵颐,但对付几餐没问题,像涓涓细水,帮助公司这条小溪畅流一些时日。这几年,生意不像以前那么顺当,我这个文化策划公司老总,已经沦落到靠给人做展板来维持生存了。换作过去,做展板这种粗活只是公司的边角余料,谁会当一回事儿。对我来说,做展板也不太费什么劲,心情顺畅时,带个打下手的一天可做五六块,捞个千儿八百利利索索。只是如今这生意像天上游走的月亮,十天半月才能光照一次。若天气反复无常,月亮不给好脸色,我这个伴着月亮走的癞子也难沾到光啊。
准备订购做展板的材料,三叔电话来了,我欲接却挂了。三叔差不多每次都这样,给我打电话响两声就挂,等我拨过去。
三叔,您好吗?怕莫有三四年没去看您了。自打父母进驻郊外公墓仙居,三叔就成了我唯一的至亲长辈。生意不顺,情绪烦乱,连带亲情也大打折扣,我脑海里掠过一丝悲悯,像冬天喝冷水,心里拔凉拔凉的,不知如何和三叔说。倒是电话那头的三叔挺热乎,声音还是以前那么洪亮。三叔说,没事没事,叔知道你忙。年轻人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哪个不忙?叔两年前就退休了,身体硬朗着咧!过去是教书,现在是读书,有的是时间读空闲书。
三叔仿佛把我当成了他学生,他一个劲地讲,我只需要听,他不提问我就不用作答,连嗯都没机会嗯一声。三叔说,叔在棋盘村小学教了一辈子书,村里一半人都是叔学生,从穿开裆裤到嘴上长毛,叔是一个个看着他们长高长大的啊!你也一样,记得叔第一次抱你时,嘴里还衔着个奶瓶嘴子咧!
我想三叔应该没有记错,直到现在我还喜欢喝牛奶,每天早上出门前都喝一杯。
三叔问,你和园园都好吧?我答,我们都好,园园还常念叨到您。三叔说,叔就知道你和园园都是好孩子!你们要一心干事业,不用挂念叔。
园园,大名李园园,我老婆。要说她念叨到三叔,那是俩和尚打架扯辫子,从没有过的事情。她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家伙,连自己父母都不会去念叨,怎么会念叨到我家三叔?三叔是我父亲堂弟,我父亲的爷爷就是三叔的爷爷。
恐是棋盘村小学敲铃的老头儿犯了迷糊,忘记敲下课铃了。三叔在电话里给我讲的这节课严重拖堂了,颠三倒四,倒四颠三。三叔声若洪钟,锵锵锵地震击着我耳膜。我想,假若连听三叔讲两节课,可能耳膜都会穿孔,只怕以后打雷都听不见了。
实在是有些聒噪,我身体似手机一样发热,像是被三叔用声音做的罩子给罩住了,心里憋闷得厉害,呼吸急促、困难。我踱到窗前,推开窗户,像个饿鬼大口大口地吞吸着清润的空气。三叔还在讲电话,说,叔这几天老是想到你,眼睛一睁,是你,眼睛一眨,还是你。春天来了,李花开过了,桃花也开了,这几年棋盘村变化大啊,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你该回老家看看了,顺带让叔好好看看你!答应叔,回趟老家?我说,好!
终于下课啦,自由啦!真恨不得从窗口飞出去,像鸟一样飞过偏远的丛林,飞过辽阔的原野。我想飞就飞,想唱就唱,想疯就撒野,想静就痛痛快快地淋一场雨……人跟鸟相比,鸟自由多了。这一刻,我只想做一只小鸟,远离凡尘,无法无天。
我双手撑住窗沿,瞻望窗外风景。三叔说得对,春天来了,樟树长新叶,散发着清香,玉兰花儿开,像一只只远飞而来的白鸽,潜藏在肥厚靛绿的叶片间歇息。三叔家门前有一棵祖先种下的玉兰树,长得比他家楼房还高。每到春天,三叔的奶奶——也是我父亲的奶奶——会采摘白嫩嫩的玉兰花煎鸡蛋吃,三叔说,哥耿直,我滑头,总比哥要吃得多。
三叔要我回趟老家就是回棋盘村。湘中棋盘村是我老家,文雅点说,就是故乡。“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好像我以前回故乡多在春天,记得上次回故乡也是春天。我喜欢风和绵软的春天,喜欢百花缤纷的春天,喜欢阳光明媚的春天,就像喜欢青春活泼的姑娘,一旦邂逅,人就醒目、来神。
初春的小河恬恬静静,一泓清凌凌的碧水飘拂在棋盘村的原野上。昨日还苞叶紧裹,像个含羞的少女,今日煦风一吹,小花就开了。青草像新织的绿毯覆盖在河堤上,绿得晃眼,青得窒息。小河弯弯曲曲,河堤也弯弯曲曲;小河流向远方,河堤也绵延伸向远方。河堤内侧,是我家祖居地,也是三叔现在住的地方。青青河堤成了我回老家的必经之路,走上河堤就可看到三叔屋前高大的玉兰树,猛然间心就踏实了,真还像是游子回到故乡。
阳光温婉,一头大公水牛在悠闲地吃着青草。它好像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主人,而是一个外来入侵者。我刚靠近,它就昂起頭,嘴里嚼着青草,嘴边溢出的绿汁儿似一挂挂檐水,敌意满满地拿闪着寒光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试图打它身边悄悄溜过,可越靠近它就越狂躁,头低得抵到地面,露出一对尖尖角,像架着两把锋利的弯月刀;它两只前蹄不断地交替刨地,刨得泥土、草屑横飞;倏地,它疾风般朝我冲来,我撒开双腿没命狂奔,魂都没了。由于绳索羁绊,大公水牛只能遗憾止步,可它依旧扬着头,“哞——,哞——”地吼着,像一个伟大的胜利者,傲视着属于它的河堤,它的青草,还有那些小花。
多年以前一个清晨,一位少年从青砖灰瓦的房子里走出来,飞快地走上河堤。不知道那时河堤上是否也有一头大公水牛,少年只顾沿着逶迤的河堤朝村外走去。村口有座山,不高,站在山尖可以阅览山下棋盘村全貌。可少年没有去山尖回望,他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那位少年就是我父亲,好像父亲对故乡没什么念想,只因我有时爱向他打听故乡的一些人和事,他才会勾起一些回忆,并渐渐陷入沉思。
父親很少回故乡,即使回到故乡,也很匆忙,似乎从来不会在故乡歇一宿,哪怕三叔勉力挽留。没结婚之前,我偶尔会去故乡,可我毕竟没在故乡生活过,和故乡的人交往除了三叔还是三叔。如果说我对故乡的牵挂像一根线,三叔就是拉线的人,只是这一根线有些虚幻、缥缈,似有若无。时间久了,我也懒得跑了,宛若故乡只是一道风景,有时会念起,但很快就会滑过去,既不会在心底沉寂,也不会在心头喧嚣。
父亲是因为中风而病倒的,到了后期,还患有严重痴呆症。好似一夜之间,很多事情已不再记起,很多人已不再认识,甚或就连我也不再相熟,我像个陌生人,仿佛与他没有过任何关系。父亲生前最后那段时光几乎总是一个人斜着身子坐在客厅沙发上,两眼盯着窗外飘摇的树枝发愣。闲时,我故意打他眼前晃来跳去,依旧不见他有丝毫响应,仿若视我为窗外随风飘飞的落叶。父亲嘴里间或会嘟哝几句,我认真听过,可他从来就没说清楚过,我也从来就没听明白过。可能那只是梦呓,连父亲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父亲身体越来越坏,我打电话给三叔,意思是趁我父亲还活着,兄弟俩团聚一下。三叔风尘仆仆地赶来我家,一进门,就亲切地捉住我父亲一只胳膊,说,哥,还认得我不?奇怪了,一向神志不清的我父亲居然有了回应,呆呆地看着三叔不放。三叔说,哥,我是谁啊?我父亲嘴里嘟哝着,两片嘴唇不停地翕动。三叔皱眉扭头问我,我哥在说什么?我无可奈何地摇头。我父亲渴望地看着三叔,着急得泪眼婆娑。三叔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到我父亲嘴边,忽然,三叔站起身,脸上疑云散去。三叔说,哥是在叫我小名,三兔子!我父亲又嘟哝了一句,三兔子,像个天真的孩子,鸡啄米似的点头回应着他堂弟,涎巴流水地嘿嘿傻笑。
我知道,父亲童年丧去父母,跟随爷爷奶奶生活,儿时最长久的玩伴就是他堂弟三兔子!也许,在父亲的脑海里,故乡就是三兔子,故乡只有童年——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那是一道抹杀不去的刻痕,一直深深地埋藏在父亲的心里,不曾出离。
父亲走了,就在三叔辞别后的那个晚上。
故乡离我其实不算太远,开车走高速只需个把小时。下了高速,一条新修的黑色柏油路纵贯全村,像蛇一样扭来扭去。三叔家就在路旁,我开着车窗,呼吸着青草味的田园空气,远远就看到了高大的玉兰树,青绿油亮的叶片间,白玉兰花儿开满一树。
出发前,我和三叔通了电话。车未停妥,三叔就欢快地跑来与我握手,我问,三婶咧?三叔答,在后面桃树下拔鸡毛,听说你要来,她杀了只下蛋鸡。中午我们吃黄焖鸡还有玉兰花煎鸡蛋。这是我哥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两道菜,三叔和我从侧房穿到屋后,眼前一树桃花开得妍丽、妖娆。听到动静,三婶直起身,转头朝我笑,说,来了。我欲上去和三婶握手,她两手摊开,说,手脏。三婶手上粘满鸡毛,毛绒绒的,像桃花花蕊,于和煦春风中摇曳。几年不见,三叔和三婶也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三叔头上光亮了不少,地方在吃力地支援中央。
喝了茶,三叔说,我们先去村里转转吧。我随三叔出门向右,上了柏油马路。乍暖还寒,田野仍在沉睡,满是上年留下的禾蔸,灰不拉几一片。间隔有几堆干草垛,像散落在田间的巨大蘑菇,也像欧洲古堡,让人想起莫奈的《干草垛》,在光与影的流动中找寻时间的瞬间。路边沟里流水清澈、透亮,路肩上的小草拱破了泥土,冒出粘着泥土的尖尖儿。隔不远就有一两株细细秤儿的植物,像是生长得比较着急,冲到尺把高,顶端还擎着个小花苞,孤独地在春风里晃。三叔说,这是野葱,也叫胡葱,煎鸡蛋吃好香。我们农村就是这点好,吃的喝的都是纯天然的,空气也是。我说,这样的神仙日子,谁不向往啊!
村里盖了不少新楼,有欧式的,日式的,中式风格的居多,依山傍水,粉墙黛瓦。路上没见到什么人,一位拄拐杖的白胡子老人家站在屋前,神秘兮兮地冲我们招手,笑着喊,三兔子!三叔向他打手势,他又喊,三兔子!笑得更开心了。三叔说,别看这位老人家,辈分可高啦!我要叫他爷爷,你应该叫他祖爷爷。天可怜见啊!我连爷爷都没见过,陡然遇到一位活祖宗,别提有多欣慰了。我向老人家一个劲地挥手致意,高喊,祖爷爷好!老人家一脸灿笑,快活得拐杖都在颤抖。
三叔领着我来到一座南北略长的土山包前,山左边凹里藏有一块平展的石头,四四方方,乒乓球桌大小。石上落满了灰尘,一摊摊鸟屎像绽放的白菊花。三叔说,这是棋盘石,我们村就因这块石头而得名。我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天生怀有几分好奇,我问,怎么没看到棋盘?三叔伸手在石头中间横画了一根线,说,这就是楚河汉界!三叔这一画,让我想到了上小学时那个扎麻花辫的女同学,她不喜欢我这个调皮的同桌,每天落座前都会在课桌中间画道线。
三叔在石头边的青苔上擦拭手上的灰尘和鸟屎,指着楚河汉界,像是要开课了,忽儿声音提高几度,说,从前,村子里就以这条线为界,北属上棋盘,南属下棋盘。你应该是知道的,棋盘村的人都姓范,我们同宗共祖,同为范仲淹后人。我想插话,怎么以前没听说过啊,可三叔讲课没法插话,而且,他压根就不会顾及到学生的反应,只管讲他的。三叔说,我们是范仲淹后两支不同的范姓,明朝末期,下棋盘人从四川迁徙而来,他们占据了肥沃的土地,人多一些,也蛮横一些。清朝初期,上棋盘人从山东迁徙过来,虽然土地贫瘠养活不了多少人,但我们享有水源,勤于耕读。那时,上下两方经常会为了灌溉用水和田界发生械斗,村民时有死伤。清朝乾隆年间,两方族长商定以这块石头为棋盘,用对弈方式告别争端。三叔讲得直喘气,可我听得焦急,问,谁赢了?三叔没有直接回答,说,两位族长盘坐石上,日晒夜露,风里雨里,凝神静气,目不斜逸,足足下了七七四十九天,你说怎么着?我像个顽皮的学生,说,范老师晓得怎么着!三叔笑着摆了摆手,说,下到最后,两方拼杀得各剩一兵一卒和一将,这下你知道结果了吧,谁也将不死谁,和了!三叔仿佛全程观摩了那场对弈,讲得绘声绘色,说,两位族长智慧超级高啊,以和为贵,从此上下合二为一,齐心协力,共兴棋盘!
又转了几个地方,回到三叔家时,我有些疲倦了。三叔说,叔去帮你三婶搭把手,你在堂屋歇歇,叔等下来陪你。我说,好,您忙。
堂屋大門右边挂了块“棋盘范氏宗亲会”牌子,屋内靠右纵向摆放一张条桌,靠里是一把藤条围椅,应是三叔讲课时坐的,靠外散乱地置有好几张圆凳,该是听课人的坐凳了。三叔虽从棋盘村小学退休了,可仍热衷于给人讲课。三叔是个好老师,爱讲课,课讲得好,讲了一辈子课。
整个堂屋装修得像个展厅,又像祖堂。左边墙上挂了三排画像,孤悬在上的是范姓始祖武子;中间一排是棋盘范氏先祖:蠡、雎、滂、晔;第三排是棋盘范氏高祖:履冰、仲淹、纯祐、纯仁。这一排后面,预留着几个与前面画像等大的空格,可能是还有几位高祖等待去发现。后墙正中设了个香案,挨着香案左边置有一面整装镜。香案上方墙上挂了一副对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联上戳了好几枚闲章,落款是三叔大名范三柏。上下联间有一幅对开报纸大小的画像,配有说明:范仲淹(989年10月1日-1052年6月19日),字希文,系春秋末期越国相国范蠡、唐朝名相范履冰之后,祖籍邠州,后移居苏州吴县,北宋杰出政治家(参知政事)、文学家。长子范纯祐,平民;次子范纯仁,北宋政治家,人称“布衣宰相”。右边墙上有张“棋盘范氏宗亲会”组成人员图表,会长为三叔,有八个副会长和四大排理事名单。这面墙上还挂了一个展板,全是“棋盘范氏宗亲会”活动照片,每张里面都有三叔。
正看得入神,三叔端了盆水来。我有些纳闷,问,您这是?三叔说,水有源,树有根,在外棋盘范氏宗亲回到故乡都得认祖归宗。在三叔指导下,我净手、整装、焚香,行鞠躬礼。礼毕,三叔指着一张圆凳示意我坐下,他自然地在围椅上落座。我明白,这是三叔又要给我讲课了。三叔说,你都看到了,叔就只讲重点。去年秋天,“棋盘范氏宗亲会”成立时,各位与会宗亲推举叔为会长,叔是受之有愧啊!三叔指着范仲淹画像,说,叔是希文公第二十八代后人,你是第二十九代后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我们范家祖训,叔可是用这一生做人、习字,方才写好了这副对联啊!三叔专注地看着对联和画像,停顿了会儿。三叔讲课拿捏得死死的,总会恰到好处地安排时间让学生顺着他讲的思路去拓展、思考。不谦虚地说,我读初二时就能摇头晃脑地把《岳阳楼记》倒背如流,也曾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名言欣欣然地写进高考作文里。高考作文因此加没加分我不明晓,可我竟一直不知道这句话是我们范家祖训,只晓得稀里糊涂地背诵、引用,全然没有一点庄重、崇敬之感……我对我的浅薄无知倍感汗颜。跟着三叔回看对联和画像时,我掐着手指计算了一下,从范仲淹以后到我九百多年,范家共育有二十九代人,平均三十多年一代人,这哪符合前人早婚早育的习俗?结婚生子是人生之至乐,可我前面二十八代范家人对标祖训,克制欲念,先忧后乐,真是个个都值得尊敬啊!
三叔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心思游离已远,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说,我们“棋盘范氏宗亲会”当务之急就是要新修《棋盘范氏族谱》。你只有两个堂妹,她们是不入谱的,我们这个小支,能够活着入谱的只有叔和你。三叔突然加重语气,说,我们不能辜负列祖列宗,要为修谱之事做点实事才对!
我还没拎清三叔所说,三婶在厨房喊三叔去炒菜。三叔好像对中断讲课有些于心不忍,说,等下再说。我说,好,想吃玉兰花煎鸡蛋了。
无所事事,我便对着整装镜欣赏自己,忽觉镜子里的那个人特像某个人。我心头一紧,抬头观看范仲淹画像,直脚幞头的官帽下,印堂饱满、锃亮;眼睛虽不大,却是俊朗的双眼皮,眼神睿智、犀利,可能是长年累月为天下苍生操劳,导致眼袋下垂严重;两颊鼓起,下巴圆润……没错,镜子里的人就是画像上的人,范仲淹的画像就是镜子里的我!这一刹,我血脉偾张,血流加剧,像是开闸的水,汹涌湍急,倘若喷薄而出,一定比桃花还灿烂!
镜子里的人捋了捋胡须,戴正官帽,整理好青饰领缘,啪啪甩直双袖,端着鞶带,神摇意夺地踱起了方步……我风清气朗地走在通向皇宫的大道上,万丈光芒将我照得影子修长;我咬牙爬上高山之巅,饱览壮丽山河,把酒临风,绝句频频,“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我匆匆走在灾后泥泞的小路上,百姓的哀号、诅咒令我如针扎心、忧急如焚,“是进亦忧,退亦忧”;我在姹紫嫣红的花园里悠闲漫步,陶冶情操,佳人如片片薄云飘过,软弱腰肢似那轻盈垂柳。柔枝映水,我心宛若柳下池塘,洁净明澈……一阵狂风赫然刮起,把我的官帽掀出老远,像个球在地上滚,滚啊滚,我什么也不顾地紧追帽子。我清楚,做官的人,若是丢了帽子就什么都丢了。
吃午饭时,我说,既然我不能为修族谱出力,那就出钱吧!我加了三叔微信,给他转了一万元。三叔没看手机,只顾给我夹菜,说,你不知道,共兴棋盘其实是个假象,他们下棋盘人总爱与我们上棋盘人争个输赢。这次修谱,我们坚决不能拖后腿,免得他们僇笑。三叔之意,似乎棋盘村潜伏着一条地下之河,时刻都在暗流涌动。
饭后,我们坐在堂屋茶叙,三叔悄然掏出手机收了款。
日光偏西,我要回家了。三叔说,叔送你一副亲书的祖训。三叔喊三婶从楼上取来一个紫色金丝绒布袋,倒出两幅卷轴,说,这是叔最满意的一幅作品,一直没舍得送人,你拿回去挂在办公室吧。我说,那挂不得,挂了我只怕收不回一分钱欠款了。三叔说,也是,那你挂家里吧,以后来个什么人,一看就知道你有境界。作别两位长辈,我钻进车里。三叔追到车旁,说,差点忘了,叔啰唆一句,我们先祖范蠡被人尊称为“商圣”,凡是做生意的人都应效仿他才对。我说,您说得没错,只是我做到范蠡,猴年马月了。三叔说,慢慢来,你会有那一天的。记得回去后请尊范蠡塑像放在办公室,有了祖先照拂,就会百事皆顺!我说,好,三叔我走了。三叔眼里有些潮湿,车子拐弯上马路前一刻,我从反光镜里看到三叔在用衣袖擦拭眼睛。
已是三天没有客户光临了,我坐在办公桌前,除了翻手机就是打哈欠,像个守在树旁等待兔子来撞的老农。可兔子撞不撞树,谁知道呢?想起三叔叮嘱请范蠡塑像的事儿,何不趁生意清淡去市场上逛逛?
穿过几条街道,我慢慢悠悠地转到一家工艺品商场。古香古色的商场里就我一个顾客,几个有说有笑的营业员见到我像猫见到了老鼠,纷纷摆出一副逮鼠的架势。我信步逛到卖雕塑的区域,地上堆满了孔子、老子,横七竖八,仰面八叉。我问跟上来的营业员,有范蠡雕塑没有?她说,范蠡是谁呀?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带着西施浪迹江湖的人吧,我们这里有济公和尚、浪子燕青,他们可比范蠡要浪哩个浪啦!
妈的!我气呼呼地离开了商场,他们生意不好是活该!回到清冷的办公室,上网一搜,浙江义务小商品市场有铜铸范蠡雕塑卖,六百一十八元,我网购了一尊。这尊铜像有一尺来高,货到那天拆开包装,我先鞠了个躬,说,给先祖行礼了!铜像沉甸甸的,我双手扶着,将之安放在办公桌上。
这下可好,每天坐在办公桌前,抬头低头见到的都是铜像。我看着铜像,铜像看着我,两个菩萨相依为命,相互支撑,遨游在波诡云谲的商海。还真是邪门,自从有了铜像,办公室渐渐热闹起来。先是一个客户,后是一群客户,前来谈生意的人脚尖连着脚跟。若逢新来的客户,我必先指着铜像,说,这是我家先祖范蠡!客户嘴巴喔得像个零,讶异地瞧瞧铜像,又瞧瞧我,掏出手机,说,来来来,我们一起合个影,好发朋友圈。三叔真有先见之明,不得不佩服!我唬不住人,铜像却唬得住。铜像和我当然乐意配合拍照,客户合完影,发了圈,收获了点赞,心里美美的,生意当然就好说了。不出一月,我们公司便成了网红店,人说日进斗金,我说日入五位数。呵呵,照这个速度,三五年后福布斯富豪榜上说不定就会有我的大名了。
这天,生意谈得嘴巴没歇气,送走最后一个客户,办公室就剩下我和铜像了。我有些累,恍恍惚惚,铜像却如松立挺,特别精神。眨眼间,铜像俩眼珠子滴溜溜地翻动了,黑里透红的嘴皮子一张一翕,说,吾之后辈!我一振,即刻打躬作揖,说,拜见先祖!铜像说,愿闻经商之道乎?我其实想听先祖和西施那些不被人知的风流韵事,又怕先祖怪罪大逆不道,只好忍住,说,敬请先祖训示!铜像说,经商之道在于操计然之术矣!我说,何为计然之术?愿闻其详。铜像说,此乃实指依时令、气候、民情、节俗等,做到人弃我取、人取我予,顺其自然、待机而动,操持财产……商求诚信、义理,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我说,感谢先祖昭告,富我所欲也!铜像说,不可急矣。我说,三十老远的人了,能不急吗?铜像说,吾曾三次经商致富,三散家财,将之分与知友乡党,虽耄耋之年浮于商海,却能致产数十有万矣。我说,先祖之意是要后辈富后散财?铜像说,OF COURSE!先祖学贯中西,我无言以对。许是先祖嫌弃我呆傻冥顽,不可教化,铜像双唇紧抿,不再说话。我连忙又打躬作揖,说,再请先祖训示!铜像肃穆,默然无语。我摸摸铜像额头,被空调吹得冰凉凉的,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坏了!铜像脑袋没发热,是我脑袋发热。当即跑到医院做核酸,万幸,只是体虚,没中招。
从医院出来,想到先祖训示,我用微信给三叔打了九千八百元,附言说,愿为家族修谱再尽绵薄之力,祝早日谱成!三叔快速收了款,回微信竖了一排大拇指。片晌,三叔微信说,宗亲会正缺钱时,你的捐赠就来了,及时雨宋江也!明天我和棋盘村村主任(我的学生)一道去省图书馆族谱收藏中心查阅资料,中午一点左右高铁到。我微信说,那我来接你们?三叔微信说,好。
雄伟的建筑遮蔽了阳光,高铁站进进出出的人的脸上像是笼了一片云一样。三叔学生——棋盘村村主任先走了出来。他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理着寸头,白衬衫扎进藏青色裤子里,右手扶着皮带,左手拎着一个时尚男士包,绷着个脸,只管自个儿朝前走。三叔夹着包,肖似气宇轩昂的大领导身后屁颠屁颠的小秘书,两眼东张西望地搜寻着。三叔看到我了,朝我摇手。我回应着,迎上去。三叔快步抢到我和村主任之间,说,这位就是我们棋盘村村主任,对,你应该叫五爷!我说,五爷好!五爷目光吝啬地睃了我一眼,微微点了下头。我热情地朝五爷伸出手,他脸像冰块,冷得人死,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我的手,说,大杆子的崽吧,听你三叔说过。大杆子是我父亲小名,我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名。故乡的人可能早已忘记了我父亲的大名,但还知道他小名,可我在他们心中连个小名都没有,唯一标记就是大杆子的崽。
我把车开过来,三叔先拉开我身后的车门招呼五爷上车后,再绕到副驾驶后座。车出高铁站,我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五爷目不斜视地端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恍若不知世上还有忧乐。我以为五爷是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打我和他见面起,那冰块脸就一直绷着,像尊木偶,无悲无喜。三叔哆哆嗦嗦,将一个茶杯递给五爷,说,一路上滴水未沾,主任口渴了吧?五爷轻慢地接过茶杯,拧开盖子递到嘴边,啜饮了一小口。冷不防,一位老人横穿马路,我猛踩了个急刹车,五爷身子向前一冲,茶杯口磕到了牙齿,茶水泼得四散,像肆虐的河水從胸前奔泻而下。三叔觳觫了,急忙用手去拦截五爷胸前的水流,无奈,茶水迅速淌进了五爷的裤裆里,在那儿形成了一个堰塞湖。三叔急得拍打着我的肩膀,说,怎么开车的!我想笑却没敢笑,说,总有一些人不守规矩,有什么办法啊!我把一包纸巾递给三叔,说,您帮五爷擦擦。接下来,车后座上两人忙个没完,三叔殷勤地不断给五爷擦着身上的茶水。车到省图书馆,三叔急跳下车欲跑到另一边给五爷开门,不想,五爷自个儿下车了。我摇下车窗,说,你们去查资料,我就在车里等。五爷朝向我,说,辛苦你了!我说,不辛苦。五爷冰块脸上似冒着丝丝热气,生出了几朵芝麻大小的冰花儿,像遥远深邃天空里的小星星。
五爷扭扭捏捏地走向图书馆,屁股上裤子补丁似的湿了一大块。当我看到五爷每走几步就背手提拉一下湿裤子时,“噗”地笑了。
我找了一个树荫处停好车,零零碎碎地睡着觉。手机响了,三叔微信说,查完了。车一到,三叔红光满面地打图书馆里出来了,他径直拉开车门坐到我身后的座位上。我问,五爷咧?三叔答,谁晓得咧,难受去了吧!我问,为什么?三叔答,还不是因为祖宗那些事。我说,隔着十万八千里,至于吗?三叔说,他们下棋盘人就这副德性,凡事都要占上风,连个祖宗都要和人抢,现在逐一查落实了,他们嘚瑟不起来了。
过了一会,五爷没精打采地来到车边,见三叔坐着他来时的位置,愣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坐到副驾驶后面座位上。我说,请你们吃了晚饭再回去吧!三叔说,已经订好了高铁票,就不吃了吧,再说,估计你五爷也吃不下。五爷淡淡地瞟了三叔一眼,没吱声。三叔和来时判然不同,不住地拍打我后肩,没话找话说。三叔说,叔查证了,你五爷他们下棋盘人是范纯佑的后裔,而我们上棋盘人才是范纯仁的后裔。范纯佑是一介平民,范纯仁是一代名相,从范蠡到范履冰、范仲淹,再到范纯仁,上棋盘人的祖宗出了四位宰相。进入晚高峰,路上人车都多,我没怎么搭理三叔,也听不大明白三叔所说。可三叔噼里啪啦,没完没了。三叔说,范纯仁人称“布衣宰相”,说明我们这位高祖宅心仁厚,难怪上棋盘人朴实厚道,不像有些人那样蛮不讲理,在村子里横行霸道。要不怎么说五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就发现五爷颇有一番宠辱偕忘的况味,不管三叔说得多么难听,五爷似个哑巴,就是不接话。不过,五爷精神支柱许是崩溃了,稀牛粪一样瘫坐着,两眼散了光似的没了神儿,冰块脸像坨钨铁,比从马王堆汉墓里挖出来的那位老太太脸色还难看。
在路边一家小粉店随便吃了一碗粉,回到家已天黑。李园园刚练完瑜伽,一身薄纱似的肤色瑜伽服将凹凸的身体展露无遗,山山,岭岭;沟沟,坎坎。我不太喜欢像个饱经沧桑的男人那样感叹世事,可世事谁又能说得清楚?突然有一天,青春活泼的李园园闯进了我的生活,天上掉馅饼,我无法闪躲。在我们贪婪地开了几次房后,李园园便拉着我去见她父母,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走狗屎运了,像茫然漂泊在海上的一条船看到了港湾。原来,李园园家是郊区拆迁户,她是独生女,家里除了拥有一套大平层电梯房外,还有一个单元六层十二套安置房。在没认识我之前,李园园便是一个小“收租婆”了,生活滋滋润润。结婚时,我不想当房奴,老是背着债在身上不舒坦,对买房之事含含糊糊。李园园爸体谅人,大手一挥,赐给我他们家401做了新房。可能是还要拆迁吧,安置房没有装电梯和天然气,我得经常下楼去扛煤气罐,不然,叫送煤气的男人扛上来就得多加几个钱。
洗完澡,我穿着一条大裤衩坐在沙发上翻手机。三叔今天破天荒发了一条朋友圈:痛快!想到三叔在查到范纯仁是上棋盘人祖宗后的那个劲头,我不禁笑了,点了个赞。或许,祖宗的光耀真的可以荫庇、激励后代,这段时间,我的脑海里常常晃动着祖宗们的身影,仿佛他们就站在我身后护佑着我,鞭策着我。
李园园洗漱后坐到了我身边,我骄傲地朝她抬起头,说,你不知道吧,三叔今天查证了,我们范家有四位祖宗是宰相!李园园说,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在我爸那看到过一本李氏族谱,我们李家始祖是老子李耳,先祖是唐玄宗李隆基,呵呵,李隆基前可是有一溜皇帝啊!我惊讶得没说出话来,摸捏了几把脸,说,我们两家祖宗一家出皇帝,一家出宰相,这等荣光,天下谁能可比?李园园说,傲娇什么?全是扯大旗做虎皮!我有个同学姓刘,经常吹嘘是刘邦后人,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相信。我说,你那个同学叫刘备吧?李园园说,此话怎讲?我说,刘备逢人就说,“想我刘备,乃中山靖王之后!”李园园说,亏你想得出来!我趁机逗她,说,李隆基不是个东西。李园园说,碍了你什么事?我说,他好色,强抢儿媳杨玉环!李园园狠狠地拧了我脸一把,说,别以为你家祖宗就干净啦,那个范蠡,勾搭西施。李园园穿着吊带小睡裙,白皙的身体上裸下露,山啊河啊若隐若现。我飘飘然地看着她,顷刻有了兴致,说,对啊,天下总共才四大美女,却被我们两家祖宗各占了一个,美吧,爽吧!李园园说,祖宗美啊爽啊那阵你连个影子都没有,高兴个毛啊!我说,当然高兴,你快点生个儿子,我好给他讲我们两家的光荣传统啊!李园园魅惑地一笑,娇滴滴地偎进我怀里,说,生儿子这事儿我急没用,得你努力才行。我猛地放倒李园园,说,我现在就努力。
昨天有个客户约了要来谈做展板,量有点大,说是四五百块。我喝了杯牛奶,一早就到了办公室。网络如潮水,潮涨得快,可退潮比涨潮还快。网红店一度让我平添了一个富翁梦,只可恨梦还未圆就被残酷的现实给飞灰烟灭了。我虽奈何不得,倒也想得通。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哪有便宜都被我捡的道理?再说,你以为你是谁?人家铜像是铜像,你是你!有人乐意花钱供奉铜像,就是不会有人给你施舍分文。
冬天了,窗外狂风怒吼,似野狼嚎叫,瘆得我和铜像面面相觑。左等右等,客户没来,却等来了三叔微信:我在省图书馆门前。我微信说,要我来不?三叔微信说,刚才给省图书馆族谱收藏中心捐赠了两本《棋盘范氏族谱》,叔手里还有两本,是专门给你送来的。我微信说,大功告成,祝贺!我马上到。
三叔左手腋下夹着个包,右手拿个公文夹,佝着身子站在台阶上等我。寒风将他头发吹得乱舞,无遮无挡的头顶被冻得红不愣登,像摘下来放过几天的西红柿,红胀红胀的。三叔为了让我们有个好祖宗,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在朔风里忘我奔波,真不容易啊!我有些感动,车没熄火停在了三叔站立的台阶前坪,侧身推开副驾驶车门,说,三叔,您快上车!三叔眼睛一亮,赶忙鉆进车里。我说,外面冷吧?三叔说,还好,心里热乎着咧!三叔一坐好就打开公文夹,给我展示盖有省图书馆族谱收藏中心鲜红印章的收藏证书,说,这下好了,《棋盘范氏族谱》被收藏,标志着我们都存史了。我佯装替三叔高兴,笑着看了看收藏证书,可心里犯起了嘀咕,三十多岁就成了历史,余生漫漫,我以后该怎么活啊?像显赫祖宗那样活成一个传说?或者,活成一张画像、一座雕塑?三叔自个儿陶醉着,经车内暖风一吹,脸像个捂熟的柿子,红润饱满。我说,族谱修成,中午上我家喝杯庆功酒吧!三叔说,好啊!我给李园园打电话,说,三叔给我送新修族谱来了,你炒几个菜,做个火锅,我们要喝点小酒庆祝一番。李园园说,就回家吗?刚才发现家里没煤气了,那我得赶紧叫。我说,就回家,你叫完煤气把书房空调开着,我要和三叔说话。
三叔也有些老了,步履拖沓,动作明显比前几次见面时要迟缓。站在楼道口等三叔时,我回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雪,可仍有几只小鸟在天空中翩然翻飞。我自感这一生不会像显赫祖宗那样活成传说,也不会活成画像、雕塑,我只是一只小鸟,一只喜欢天空的小鸟。
听到开门声,李园园丢下手里的活儿从厨房跑出来,说,三叔您好!三叔笑嘻嘻地,说,园园好!我把三叔引进书房,请他坐我平时坐的真皮靠椅,三叔顺手拖过一把圆凳坐在了靠椅对面书桌边,说,叔不习惯,你坐。我把靠椅向后拖开,坐下去后又向前挪了挪,坐正身子,习惯性地拿起了一支铅笔。李园园端茶进来了,三叔接过一杯,说,园园还是那样年轻漂亮啊!李园园咯咯笑着,说,谢谢三叔!我说,您别夸她,怕她飞上天。三叔说,你们年轻人,就要飞,飞得越高越好。李园园说,三叔真会说话。我说,她身轻如燕,我追不上啊!三叔喝了口热茶,说,追得上,一定追得上。李园园咚地把茶杯搁到我面前,剜了我一眼,关门出去了。
三叔摸摸索索从包里取出两本《棋盘范氏族谱》,说,这次修谱,你贡献大,叔感谢你!我受宠若惊,说,您客气了,晚辈应该的。三叔捧着族谱突然站起来,我只好紧跟着起身。三叔说,每户村民家里只有一本,给你两本。我接过族谱,说,您坐。三叔颔首坐下,我也坐下。
《棋盘范氏族谱》杂志大小、厚薄,魏碑体书名,黑色封面和胶线混装,内页是宣纸毛笔字竖排,谱系表格直观,上下前后人物一目了然……整本书呈现出一种意趣古雅、沉稳大气的风格,看着非常舒爽,正合我意。我说,族谱装帧设计古朴漂亮,三叔费了不少心血啊!三叔说,这不算什么,都是花钱搞的。现在,族谱制作早已形成产业,我们镇就有三家,一条龙流水线作业。三叔似乎有点抱憾,说,要是有钱做成精装,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我说,已经够好了,比前几天我在李园园爸妈家看到的他们李家族谱好多了。房间空调温度上来了,我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兴致高昂地翻读散发着油墨芬芳的族谱:棋盘范氏,源远流长,代有贤达,湘中望族也……时逢盛世,范氏专修族谱,知根追源,传承文明,继往开来,发扬光大,可喜可贺也!题跋序言部分辞藻华丽,差不多全是对祖宗和编撰者的浮夸谬赞之词。我直接翻到谱系部分,埋首谱系表格中探微索赜,深深觉得范仲淹就是一棵绿阴如盖、高耸云天的超然巨树,樹上盘虬卧龙,树边翥凤翔鸾,好不茁壮、繁茂。树大分杈,范纯仁是杈中最为粗壮煊赫的杈。粗杈分出细杈,细杈分出粗枝,粗枝分出细枝,细枝分到我这里就是一根线头儿小枝了,一只蜜蜂飞过也会把我这根线头儿小枝扇动得晃悠。
我找到我这根线头儿小枝,用铅笔在我的名号下做了画记。怀着对祖宗的感佩、敬仰,我像一条弱小的幼虫,身体一遍遍地收缩拱起,收缩拱起,蠕动着从颤颤巍巍的线头儿小枝末梢,艰难地爬向煊赫的树杈,爬向超然的树干。我爬呀爬,爬过了我父亲,爬过了我爷爷,爬过了我爷爷的爷爷,爬过了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停下了。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后面的人全只有一个光溜溜的名号,这意味着他们与我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百姓,除了名号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也留不下来。或者和我父亲差不多,他离开这个世界前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我觉得我父亲的一生就像一滴水跌落江河,了无痕迹。可顶在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头上的这个人就大不相同了,名号后多了一个逗号和一串文字:进,山东学道,后迁通政,正四品。我有些迷惑不解,用右手食指按住“进”字,抬头向三叔,问,这个范进怎么和《儒林外史》里的范进一样?三叔答,就是他。我顿感错愕,问,我们是范进之后?三叔答,是。我说,范进不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吗,怎么就成了我们祖宗?三叔说,但凡虚构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你看人家孙悟空,好多地方在争抢他的故里、祖宅,棋盘村隔壁孙家大屋村的孙姓人家,就认孙悟空为先祖。我按捺住心头不悦,略带讥诮,说,人都是猴子变的,谁敢说不是?说不定我们都是孙悟空后人啊!三叔说,叔专门做过考察,我们确实是范进之后!我说,这也太不靠谱了,我都怀疑我们可能并不是范仲淹后人!三叔急了,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儿,说,这个不会有假,叔那天在省图书馆查了二十八本范姓族谱,没有一本说不是范仲淹后人,既然他们是,我们肯定也是。我合上书,口气不再撙节,说,范仲淹有个哥哥叫范仲温,如果天下范姓都是范仲淹后人,那岂不是范仲温和当时其他范姓人家都断子绝孙了?
三叔磕磕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像答不上题的小学生,眼神蔫耷耷的,不住地搣手指,看得我都尴尬了。好不容易轮到我来给三叔讲课,刚开个头,就讲不下去了。
401,煤气!送煤气的男人在楼下喊。
这时,从厨房传来李园园扒拉窗户的响动,她扯开嗓子朝楼下男人喊,我老公不在家,你上来啊!
我起身往外走,说,这谎话说得,真是无语!三叔笑了,我也笑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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